牵梦绕竹雨斋
王玉文
常言道:叶落归根,说出了晚年眷顾故乡的情愫。余年刚越知命,岂敢言哉!然留恋生吾之老宅,则情之所系焉。
余这片秋叶,刚刚被夕阳点燃了一丝红色,却每每在梦中频频出现于老宅——城之东关马路口。背依二郎山中峰,面向叠藏长虹,虽非宝地,也养人之佳所也。余生于斯,长于斯,大院深巷,果树杂陈,芳草缤纷。幼时乐事不胜枚举。最引人者,养鸽观鸽也。余五岁时,姨夫赐一鸽,名歪嘴瓦斑也,其上下喙不对称,当时称为翘咀,啄食颇难,但能自食。不多日即解缚,则飞回故居也!不久蒙父之友人白先生赠一白鸽,缚其翅,终日玩之不倦,不敢放也。恐放之飞去,不放又难观其翱翔天宇之神采,真两难也。后终于大胆解其缚,其飞向天宇,亮翅映晖,实余之神随之游也!但又恐不归檐巢,见其盘旋高空而不落,不禁落泪。旋归之又欣喜若狂也。真趣味丛生,此美景良辰伴余终生,则又魂牵梦绕之事也。
老宅不独有此,佳果累累,约友同赏,亦一人生之美事也。杏树不少三种,曰冰糖梨,食之甘而爽;曰杂面杏,食之水少而无腻甜,犹老年之境也;曰胭脂杏,外观极美,红如胭脂,挂于树梢,喜鹊登枝,边伴黑白,又有美声相悦于耳,美极矣!,梨有数种,老品种酸梨树上嫁接八棱子白梨,橡胶梨,一树三果,次第开花,次第挂果,次第着色,着实耐赏。又有老白梨三株,最长者与余之大姐同庚,栽于一九四六年,余幼时正当盛果期,甜中带酸,秋后采摘窝于竹篾筐中,衬以麦草,置于南墙下荫处,至冬变黑,当地名为浆水梨。食时置于凉水中,数小时里面冰皆结于外,形成冰壳,取出砸掉冰壳,甘甜爽冽,为醒酒之绝品,饮者莫不钦羡,视若仙果矣。春之既至,先有探春探路,后有樱花步尘,继之杏花惹蜂,梨花飞雪,满园香气袭人。更有芍药,鱼儿牡丹呈艳,兰草绕径,好鸟相鸣,葵花出头,豆荚伸腰,余不知陶公之乐,惟知余之乐焉!时至仲夏,江南想已花谢柳衰,而余之乐园则正是花繁叶茂,万物争春。
邻家开一小旅店,有陇东老农来为农业社选购鹞子苗,记得言语颇不好懂,印象深者,所穿旧衣上常有新蓝布补丁数块,觉得新鲜。当地乡下人从迭部原始林中掏来鹞子幼雏,茹毛黄嫩,置之手编竹笼中,约三五只,在小店中交易,当地也有掮客,本地人概称为丫子,专门从买卖双方中评价。他们讲价时都不公开,在袖口中捏对方手指头说价,余看来甚是神秘,至今不知个中三昧。余只乐于为鹞客提供喂雏的食物,换得一半角零钱,整天操着弹弓,在园中、头渠河边上打小雀,当时叫做“尕尕雀”的一种体型很小的小鸟,多在树枝间不停地跳跃,但很憨,不避人,很容易中弹。一只死的卖五分,活的卖一毛。那些鹞客连毛剁成肉泥,去喂幼雏。若雏小,则剁得细,若雏大些,已长了飞羽,则剁成半细即喂。那鹞雏元气十足,屙时只见短尾一翘,随之象水枪射水般,飚出数尺远,防不及便中其枪矣!余之童年,乐事日日充盈,养鸽则为之最。以观赏鸽为主,那时尚无远程放飞的信鸽。鸽之温柔、友善,不独和平二字所能涵盖。爱家、忠贞、恋主,甚至善解人意。余家贫,上学时只怀一土坯样玉米面馍,也属父母之爱怜。在校间忍饥不食,放学后饲养爱鸽,视若生命,凡养鸽四十余载,时至今日,尚每每于梦中相与鸽欢,思之相濡以沫,真正钟情矣。平生第一次迁居城北,巢于楼龛,冬无寒冻之虞,夏无日曝之烈,而梦中却无不离老宅,吟诗作文,不离老宅。老宅有竹数百竿,傍以牡丹芍药,鲜花时果,花香鸟语。余附古人之风雅,额宅曰:竹雨斋。并赋一诗赞之:
“晨起烟光漫竹丛,叶间家雀叫窗东。
闲听竹雨春声里,静看奇花蝶舞中。
夏夜怜人星月近,冬宵晤友炉火红。
健豪洮砚陈年墨,挥洒豪情两袖风。”
老宅者,余之命根也,余之命者,老宅所系也。